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论姚鼐对中国古典美学大厦的建设之功

周 丽

美不自美 因人而彰——论姚鼐对中国古典美学大厦的建设之功

周 丽

(桐城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桐城派学术研究中心,安徽 桐城 231400)

桐城派巨擘姚鼐凭借天赋的才情,家乡俊美山水的浸润,自身孜孜不倦的努力以及对中国古典美学思想的真诚挚守,于文章写作中运用灵心慧眼,有意无意创造了一代文学大美观象,在中国古典美学思想架构的系统性方面取得了杰出的成就。从姚鼐作品中蕴含的美学思想入手,结合中国古典美学思想理论精髓,可以见证姚鼐对中国古典美学大厦的建设之功。

姚鼐;
美善统一;
涤除玄鉴;
得意忘象;
气韵生动

“美不自美,因人而彰”是唐代文学家柳宗元(773—819年)提出的美学命题,在《邕州柳中丞作马退山茅亭记》中,柳宗元发出这样的感慨:“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兰亭也,不遭右军,则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矣。”[1]兰亭因幸与王右军相遇,而得以向世人展现它无尽的美,足见柳宗元将审美主体确立为审美活动的主导,审美客体因人的主观能动性而进行审美。桐城派美学大师姚鼐(1732—1815年),在文学创作中充分发掘作为审美主体的人在审美过程中之于审美客体的功用,并阐述了系列美学思想,试予以阐述。

儒家论美,首重道德。孔子品味韶乐,发出“尽美矣,又尽善也”[2]36的感叹;
孟子品评人格美,发出“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3]的感喟。儒家的“善”和“充实”指内在道德的修为和充满,“美”和“光辉”指声音等外在形式的充盈。姚鼐自幼受儒家文化浸润,其美学思想传承了孔孟“美善统一”的精髓。在《敦拙堂诗集序》中,姚鼐提出了“道与艺合”的审美教育思想:“夫文者,艺也。道与艺合,天与人一,则为文之至。世之文士,固不敢於文王、周公比,然所求以几乎文之至者,则有道矣。”[4]331他认为,文学创作是一门技艺,文学作品的最高境界是“道与艺合”,即既讲求艺术手法,又承载道德教化的功能,且“道”的作用尤为重要,这与康德“美是道德理念的象征”有异曲同工之妙[5]。姚鼐力求将程、朱之道与诗文写作技巧的“艺”相结合,追求“美善统一”。在文章创作中,姚鼐亦有意无意遵循这一原则。姚鼐的文章,无不洋溢着刚劲美好的正能量,甚至被批判为封建糟粕的讴歌节妇的文章,都闪现着震撼人心的道德光芒。

以姚鼐《郑大纯墓表》为例,《郑大纯墓表》是“明道义、维风俗以诏世者”[6]89的君子之文,主人公郑大纯是道德典范式人物。姚鼐采用例证手法,夹叙夹议,开篇简洁地介绍郑大纯生平,发出“而士知其生平者,靡弗思焉”[6]160的感叹,从而巧妙地设置悬念,有效地激发了读者的阅读兴趣。在作者设置的悬念指引下,读者撷取郑大纯光辉的四件事:一是营米以奉父母;
二是手殡吴生并解衣与吴母;
三是仗义救人而失会试期;
四是文品太峻而再绌于有司。读至此,郑大纯道德高士的形象呼之欲出,读者心灵亦受到洗涤震撼。《郑大纯墓表》能收到如此好的教育效果,当与姚鼐“道与艺合”“美善统一”的审美教育思想息息相关。

如何做到“道与艺合”,从而实现“美善统一”呢?在《复汪进士辉祖书》中,姚鼐道出了二者相结合的技巧:“达其辞则道以明,昧于文则志以晦。”[6]89“达其辞”当与孔子“辞达而已矣”的主张是一脉相承的[2]193,即运用平白自然、具有雅洁之美的语言,直抒胸臆,将文章写通达,从而有利于发挥载道的功用。“昧於文”即文意隐晦,这样的文章则难以发挥道德教化的功能。

“雅洁”是桐城派鼻祖方苞提出的文章语言理论。“所谓‘雅’,就是不俚不俗、雅顺熨帖;
所谓‘洁’,就是清澄无滓、简洁精炼。”[7]姚鼐的《郑大纯墓表》运用平白自然、颇具雅洁之美的语言,将文章写通了,并借此扬君子之风,行君子之志,故貌似朴实无华却感人肺腑。大纯家贫,“日奔走营米以奉父母,而妻子食薯蓣”[6]160;
邻居吴生亡,大纯“独往手殡之,将去,顾见吴生母老惫衣破,即解衣与母”[6]160;
会试途中,突遇发狂疾而遭大吏鞭笞的人,大纯“为供医药,饭羹至便溺皆君掖之”[6]161;
大纯因“文品太峻,终不可与庸愚争福”[6]161而会试落第。姚鼐运用白描的手法,雅正简练的语言,向读者讲述了郑大纯孝敬父母、友爱乡邻、乐于助人、正直狷介的动人事迹,无一毫渲染,只是将文章做通了,将故事说明白了而已,但做到这点就足够了,因为既文从字顺,又具有启发人积极向上的力量。“大纯学行皆卓然,虽生不遇,表其墓宜可以劝后人”[6]162,姚鼐于文末直抒胸臆,坦言文章写作具有裨益社会的功用。

在《桐城文派述论》前言中,吴孟复指出:“‘桐城派’把‘文章写通’,特别是语体方面、篇章方面的论述,暗合于后来出现的语言科学,有很大的学术意义与实用价值”[8]。吴孟复高度评价桐城文人将文章写通的意义——借助雅洁的语言,传递儒家伦理道德,寻求“道与艺合”,以实现“美善统一”的审美教育思想。作为桐城派集大成式人物的姚鼐,其作文既强调适用性,又突出审美性。

“涤除玄鉴”是老子提出的心理美学术语。“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9]“涤除玄览”是通行本写法,帛书乙种本作“玄监”。“玄”是“道”,“监”是“鉴”的古字,意为“镜子”,“玄鉴”当理解为“对于道的观照”。叶朗认为,“涤除玄鉴”的命题包含两层意思:第一层含义,即是把观照“道”作为认识的最高目的[10]38;
第二层含义,是要求人们排除主观欲念和主观成见,保持内心的虚静[10]39。老子认为,为实现对“道”的观照,观照者内心必须保持虚静。

姚鼐对老子的著作有过深入研究,撰有《老子章义》。他有意无意吸收了老子“涤除玄鉴”的思想,将之化为文学创作中的审美心胸理论,虚静的心胸不仅对实现审美观照是必要的,对进行文学构思也是必要的。在与友人切磋、学生来往的书信中,姚鼐多次阐述这一审美心胸理论。“今足下为学之要,在于涵养而已!声华荣利之事,曾不得以奸乎其中。”[6]104这是姚鼐指导鲁宾之治学为文的方略,鲁宾之谨遵教诲,“闭门奉侍高尚,不应公车”[4]269,十年后,鲁宾之以其古文呈现给姚鼐,姚鼐盛赞其文“佳甚!其气凌厉无前,虽极能文之士,当避其锋也”[4]269。读书人摒除外界一切干扰,涵养心性,做到“涤除玄鉴”,定能写出绝代之美文。姚鼐如此指导门徒,他本人亦这样做的:“鼐自归来,疲病日侵,高谈无所与陈,闭门却扫,作说经文字可数十首,分为六七卷。”[4]237纵然身患病痛,姚鼐依然谢绝友人来访,只因“为学之要,在于涵养”,唯有保持内心的虚静空明,闭门潜心创作,方才创作出“气流转而语圆美”的文章[11]76。

姚鼐诸多模山范水的美文亦是以虚静空明的心胸为前提,而进行审美观照的产物。“余驽怯无状,又方以疾退,浮览山川景物,以消其沈忧。”[6]223姚鼐于壮岁辞官,心中难免有郁结之气,加之身体抱恙,内心的愁闷可见一斑,幸得与好友朱子颍“仰瞻巨岳,指古明堂之墟,秦、汉以来登封之故迹,东望汶源西流,放乎河、济之间,苍莽之野,南对徂徕、新甫,思有隐君子处其中者之或来出”[6]223。姚鼐于自然山水的欣赏中排遣了心中的愤懑之情,以澄澈空明的心境写下一篇篇质文并美的游记。例如著名的《登泰山记》,姚鼐于“戊申晦,五鼓”[6]221,“与子颍坐日观亭,待日出。大风扬积雪击面。”[6]221“戊申晦”即乾隆三十九年除夕(公元1775年1月30日——除夕傍晚,姚鼐与友人朱子颍同登泰山),是日早上五更时分,天下着雪,泰山山顶十分寒冷,寒风扬起积雪击打着姚鼐一行人的脸庞,但姚鼐等人排除了天气恶劣、官场失意等一切外在因素的干扰,以虚静空明的心理状态,于凌晨静坐日观峰上日观亭,欣赏泰山日出:“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回视日观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绛皜驳色,而皆若偻。”[6]221泰山的日出没有辜负姚鼐的虔诚,它赤如丹霞,晃动的红光将其托举着,美轮美奂,令人仿佛置身于一片浩瀚的红色海洋,因而有人称其为“东海”。此时回头观看日观峰以西的山峰,有的被日光照射到而呈红色,有的则因照不到而呈白色,因而红白相间,错杂无章,但座座山峰皆因积雪的笼罩而蓬松臃肿,姗姗可爱,似乎佝偻着腰背在鞠躬致敬呢!若非姚鼐排除内心一切因素的干扰,以“涤除玄鉴”的审美心胸观照外在的自然山水,就不会有质文兼备的旷世名作《登泰山记》问世。

在《古文辞类纂序目》中,姚鼐指出:“凡文之体类十三,而所以为文者八: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
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12]22

姚鼐将“精”“粗”的关系诠释得非常生动:“然苟舍其粗,则精者亦胡以寓焉?学者之于古人,必始而遇其粗,中而遇其精,终则御其精者而遗其粗者。”[12]22在姚鼐看来,文之粗是文之精的依附,读者总是先接触到具象的“格律声色”,再探究其蕴含的抽象的“神理气味”。姚鼐的高明之处在于指出“终则御其精者而遗其粗者”,简称“御精遗粗”理论,这不仅是文学理论,亦是美学理论。这一理论当溯源到《庄子》。《庄子•外物》:“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
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
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13]“筌”“蹄”分别为捕鱼和捕兔的器具,“言”为表“意”的工具。由“得鱼而忘筌”“得兔而忘蹄”类比出“得意而忘言”的论点。三国玄学家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中说:“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
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14],从而确立“得意忘象”这一哲学和美学命题。

姚鼐“御精遗粗”论和“得意忘象”说显然是一脉相承的。“神理气味”“的‘文之精’”即“意”,“格律声色”“的‘文之粗’”即“象”。姚鼐明言“夫文章之事,有可言喻者,有不可言喻者,不可言喻者,要必自可言喻者而入之”[4]267。“可言喻者”为“粗”,为“象”,“不可言喻者”为“精”,为“意”。“不可言喻者,要必自可言喻者而入之”,阅读文章,自然要由粗到精,由象入意。如何做到“由象入意”呢?姚鼐提出了“得意忘象”的审美妙悟说。

“若夫超然自得,不从门入,此非言说可喻,存乎妙悟矣。”[4]268姚鼐指点张梧冈写作古文的门径,一为阅读其编纂的《古文辞类纂》,一为“存乎妙悟”。阅读《古文辞类纂》可以掌握古文的“格律声色”,但文章的“神理气味”得靠得意忘象的审美妙悟方能实现。在《答徐季雅》中,姚鼐进一步阐释了其审美妙悟说。“夫其不可言喻者,则在乎久为之自得而已。震川阅本史记,于学文者最为有益,圈点启发人意,有愈于解说者矣。可借一部临之,熟读必觉有大胜处。”[4]268姚鼐认为,欲得“不可言喻”的“意”,须“久为之自得”,即作者要超越具体物象的局限,思维要伸向无限的宇宙、历史、人生。为增强说服力,姚鼐援引归有光阅读《史记》的例证,“圈点启发人意,有愈于解说者矣”,圈点处为归有光心中妙悟所得,其比《史记》的内容注释还要启人深思,因而可以“得意忘象”,即抛开文本自身的注解,领悟文章的神理气味。

以入选姚鼐《古文辞类纂》的《送李愿归盘谷序》节选为例: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
其在外,则树旗旄,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才畯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
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
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刀锯不加,理乱不知,黜陟不闻。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与之酒而为之歌曰:……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12]400-401

此文将姚鼐“得意忘象”的审美妙悟说发挥到极致。韩愈采用虚托与对照手法,语言瑰丽而刚健,格律声色凸显。具体而言,“格”体现在篇章结构的骈散结合上,文章结构整饬,作者分别描述了“得意人”“闲居人”“奔走伺候人”这三种人的形象特点;
“律”体现在语言的骈散结合及善用修辞手法上,如“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
钓于水,鲜可食”。“车服不维,刀锯不加,理乱不知,黜陟不闻。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此类语言善用对偶,骈散结合,朗朗上口,同时巧妙运用借代等修辞手法,如“车服”“刀锯”分别借代官职和刑具;
“声”于诵读中可自然体现其高低起伏,如“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含有讥讽意味,“闻其言而壮之,与之酒而为之歌曰”含有豪壮喜悦之情,作者情感的起伏,自然带来声音的跌宕。“色”体现在语言的华美、含蓄上,如“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

韩愈不拘泥于字面的“格律声色”(象),而在文章蕴含的“神理气味”(意)上着力。读者始遇《送李愿归盘谷序》,通过阅读,即掌握了“文之粗”——“格律声色”。但文章的蕴藉自然不止于此。“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15],严羽认为禅道和诗道都贵在妙悟,且孟浩然在诗歌方面妙悟的能力独超出韩愈。这揭示出韩愈在散文方面妙悟的能力是首屈一指的。“所谓‘妙悟’,是指审美感兴,也就是指在外物直接感发下产生审美情趣的心理过程。”[10]316韩愈开篇即塑造了“盘谷”这一美好的意象,在这一外物的感发下,诗人产生了“从子于盘”——寄情于盘谷的美好志趣。这一审美感兴过程中产生了“神理气味”,具体而言,“神”为“精神、风神”,体现在作者不与世俗同流合污,追求高洁志趣的精神;
“理”表现为韩愈因时局不好,仕途坎坷而想隐居的心理;
“气”为“生气”,体现在对“得意人”和“奔走伺候人”生动幽默的讥讽上,如“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
“味”当是一种心酸而又无奈的况味。姚鼐“终则御其精者而遗其粗者”的精粗关系论适用于“得意忘象”的审美妙悟说。诚然,《送李愿归盘谷序》呈现于读者的既有生动美妙的语言、修辞、结构等,又有震慑读者心灵的内在风神、韵味,但最让人称道的,还是“文之精”,即于审美妙悟中实现了“得意忘象”。

“气韵生动”的命题,最早见于南朝谢赫的《古画品录》,谢赫将其居于绘画“六法”的首位。随着“气韵生动”理论的发展,这一命题从书画艺术领域推广到文学创作领域,在中国古典美学体系中颇具影响。

在《答翁学士书》中,姚鼐对“气韵生动”的命题予以拓展,为增强诗文的生动性,姚鼐提出了“意与气相御而为辞”的要求:“文字者,犹人之言语也。有气以充之,则观其文也,虽百世而后,如立其人而与言于此,无气则积字而已。意与气相御而为辞,然后有声音节奏高下抗坠之度,反复进退之态,彩色之华。”[6]84-85姚鼐认为:做到了“意与气相御而为辞”,诗文自然“气韵生动”。

王维的诗享有“诗中有画”之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虽经千年却历久弥新,当与其诗歌具有丰沛的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有关。姚鼐的诗文亦着意于融入画面感,生动活泼,其七言律诗《山行》即为一幅热闹的春耕图:“布谷飞飞劝早耕,舂锄扑扑趁春晴。千层石树遥行路,一带山田放水声。”

这是一首首句入韵的七律,韵脚字“耕”“晴”“声”押下平八庚韵,令诗歌节奏鲜明,朗朗上口,颇具声韵之美。

在山行的途中,作者捕获了两种灵动自然的物象:布谷、舂锄(白鹭)。布谷飞飞、舂锄扑扑,生气盎然。姚鼐不愧为一代美学大师,他巧妙运用“劝”“趁”,一字传神。“布谷飞飞劝早耕”,“劝”在古汉语中有“勉励”意,飞翔的布谷鸟殷勤地勉励人们耕种;
“舂锄扑扑趁春晴”,因白鹭啄食的姿态如农夫舂锄,故作者不言“白鹭”,而曰“舂锄”,白鹭趁春晴扑棱翅膀,如同农夫趁春晴辛苦锄地。“劝”“趁”二字令“布谷”“舂锄”由物象升华为意象,鸟儿们尚如此助力春耕,农夫们呢?“千层石树遥行路,一带山田放水声。”原来,农夫们早已行动起来了,诗人沿着层层叠叠的山路漫步,鸟儿的欢叫声、扑扑的翅膀拍打声、山田的水响声交相辉映,“一切景语,皆情语也”[16],姚鼐心中的喜悦之情氤氲于文字中。“南中久雨伤麦,桐城亦不免此患。”[11]76淫雨霏霏,农作物受损,当年身在南中的姚鼐,既忧心南中,又挂念家乡。此类关心民瘼的文字屡屡出现在姚鼐的作品中,其尺牍《与汪稼门二十首》中,直言民生福祉的句子即达九处,足见姚鼐是具有家国情怀的美学家。在律诗《山行》中,他巧妙运用“意与气相御而为辞”的写作技巧,为读者勾勒出一幅气韵生动的山乡春耕图。正因如此,这首诗历久弥新,至今仍屡见于《人民日报》、学习强国等,激励国人重视农业生产,关注民生福祉。

姚鼐的古文同样彰显“气韵生动”的魅力。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底,姚鼐以疾病为由辞官,其后,他“浮览山川景物,以消其沈忧”[6]223,大自然俊秀的山水假姚鼐以无尽的创作灵感,留下了一系列传世美文。以写于乾隆四十年的《观披雪瀑记》为例:“双溪归后十日,偕一青、仲孚、应宿,观披雪之瀑。水源出乎西山,东流两石壁之隘,隘中陷为石潭,大腹弇口若甖,瀑坠甖中,奋而再起,飞沫散雾,蛇折雷奔,乃至平地……是吾邑之奇也。”[6]224-225

这段文字设喻生动,词法灵活。“大腹弇口若甖”,作者将流水冲击而成的石潭比喻为古代大腹小口的酒器,生动形象;
将披雪瀑坠落于石潭而溅起飞沫、四处扩散的情态,描摹为“蛇折雷奔”。“蛇”“雷”的词法是名词用作状语,巧妙地将飞沫婉转灵动的样子比喻为蛇的蜿曲和雷的疾驰。若非对生活万般热爱,当不能写出如此生动活泼之象。即便运用白描手法的“奋而再起”四字,亦是姗姗可爱,进层连词“而”的运用,使得瀑布不折不挠、奋力拼搏的形象跃然纸上,从而激发了观赏者奋发向上的意志,“意与气相御而为辞”,瀑布的生气勃勃和观赏者积极向上的意志融为一体,令文章具有气韵生动之美。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底至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秋,这段时间里,姚鼐创作了诸多气韵生动的游记,例如《登泰山记》《游灵岩记》等,这些游记展现了姚鼐辞官而从教的心路历程,是其“意与气相御”的产物。

姚鼐之于美学的贡献,主要体现在中国古典美学领域。在《中国美学史大纲》中,叶朗将先秦时期的美学思想视为中国古典美学的发端,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美学视为中国古典美学的展开,将明清时期的美学思想视为中国古典美学的总结。巧合的是,美学大师姚鼐在各分期均有所建树:一是发展了先秦孔孟“美善统一”思想,提出了“道与艺合”的审美教育思想;
二是发展了先秦老子“涤除玄鉴”理论,提出了“为学之要,在于涵养”的审美心胸理论;
三是发展了先秦庄子“得意忘言”、三国王弼“得意忘象”理论,提出了“御精遗粗”的审美妙悟说;
四是发展了南朝谢赫“气韵生动”理论,提出了“意与气相御而为辞”的哲学美学思想。在明清这一中国古典美学的总结时期,姚鼐结合刘勰等人的“刚柔”之论,第一次明确地将文学风格概括为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两大基本类型。关于姚鼐阳刚阴柔的风格论,学界多有阐述。足见姚鼐在中国古典美学大厦构筑方面的赫赫之功。

“美不自美,因人而彰”,中国古典美学的千妍百态,因姚鼐的探幽穷赜而彰显,“举天下之美,无以易乎桐城姚氏者也”[17],曾国藩在《〈欧阳生文集序〉》中盛赞姚鼐文章蕴蓄的美学思想。在《圣哲画像记》中,他尊姚鼐为三十二圣哲之一,将姚鼐和孔孟并举。曾国藩文治武功,晚清时期无人能出其右,尚如此尊奉姚鼐,当与姚鼐在文学史、美学史方面的建树有关。姚鼐吸收孔孟诸贤的美学思想精华,在文学作品中予以升华,形成自己独到的见解,为中国古典美学大厦的构筑做出了建设性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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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5916/j.issn1674-327x.2023.01.018

I01

A

1674-327X (2023)01-0068-05

2022-08-20

安徽省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重点项目(SK2020A0685/SK2020A0684);
安徽省高等学校质量工程重点项目(2021jyxm1533);
安徽省高等学校质量工程一般项目(2021jyxm1535);
桐城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科学研究重点项目(TCSZ2021tcwhzd02)

周丽(1981-),女,安徽桐城人,讲师,硕士。

(责任编辑:叶景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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